原文

　　◎伊莘農(nóng)相國言

　　伊莘農(nóng)相國言：“人生枯菀升沉，或由福而禍，或由禍而福，皆有定數(shù)，殊難逆料。不見予年五十，猶于滇省節(jié)署堂皇西偏，枯坐胡床，仰屋默數(shù)木椽方磚時耶？”

　　客請其說，曰：“初余銓除云南通判，因公吏，議去官，窮滯不得回旗。欲謁撫軍，求諭寅き，湊贐資斧，司閽者以絓誤廢員，斥不與通。懇告再三，始頷之，令少待。但見大小吏分隊晉謁白事，司閽者次第傳命，司道也入，司道也出；府廳也入，府廳也出；州縣也入，州縣也出；佐貳也入，佐貳也出；武弁也入，武弁也出。意以為當(dāng)及己也。時日瀕晡，忽聞司閽者大聲言曰：‘撫軍今日接見屬吏，一一處分公事，為時久，甚矣憊，閑人毋得干嬲，爾且退，期以詰朝相見?！療o已，且徒步歸。凡往返三日，皆如之。惟日于節(jié)署堂皇西偏支胡床屏息枯坐。一無所事，始仰屋默數(shù)堂皇，自西訖東，木椽若干。繼默數(shù)椽上承塵方磚若干，目諦心識，順?biāo)隳鎻?fù)，周而復(fù)始，藉攻沉悶。既，撫軍但語郡守為道地，僅共斂白金百兩為贐，而撫軍固終未之得見也。滇省去京師萬里，途長資短，可奈何？計惟暫置妻孥，孑身入都，向親友稱貸，再事區(qū)畫。不謂都中親友，見予免官歸，相率避道，無一存問。故事，旗員因公去官，例許請覲，有舊胥謂予曰：‘君困若此，蓋援例請覲，倘沐曠典，未可知?！缪?，搜腰纏，僅存所贐金三十兩，罄付作孤注，得具文上請。時朝廷方廑念滇中苗疆事宜，以予從滇來，特召見。垂問苗情，予謹(jǐn)據(jù)實條陳，奏對稱旨，上意嘉悅，敕以原官仍回滇視事。親友聞予復(fù)官，漸有來慶賀者。乃陛辭遄發(fā)，旋奉命超擢郡守，親友來者愈眾，不惟慶賀，有推薦紀(jì)綱者矣，有饋餉食物者矣，且有不向稱貸而殷殷嘉惠程幣、惟恐拒而不受者矣。予迫于朝命，不敢濡滯，甫出都門，便奉詔簡授監(jiān)司，并諭兼程馳驛赴任。既抵滇省，妻孥相見，彼此慰藉，恍疑夢中。即日遵典禮，參謁撫軍，前司閽者見余至，亟趨前罄折起居，言笑和悅，不似前氣象愁慘比。將命入，撫軍即傳命曰：‘請?！嘁娭?，吉詞相慶，備極謙寵，見余著監(jiān)司冠服，訝，曰：‘君尚不知耶？昨已奉詔，特命君陳臬滇中，君尚不知而猶著此耶？’命左右速為具按察冠服，就于節(jié)署更易。兩年之間，由滇臬薦轉(zhuǎn)布政，坐遷巡撫。受命之日，恭詣節(jié)署堂皇，焚香設(shè)案，望闕九拜謝恩。接納印綬畢，忽仰見堂皇西偏，屋椽方磚，歷歷在目，憶昔支胡床枯坐其下，三日往返，欲求一望見撫軍顏色而不可得，其時犬馬齒已迫曰艾，固不料當(dāng)日求見不得之撫軍，甫兩易寒暑，竟儼然及身起而代之也。予方木立神溯，冥追默憶，忽予閽人來報，凡滇省大小屬吏，咸臨宇下，待命謁賀。予次第接見，猶是司道也入，司道也出；府廳也入，府廳也出；州縣也入，州縣也出；佐貳也入，佐貳也出；武弁也入，武弁也出。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撫今追昔，惶愧惶愧。予接見各吏既畢，乃進(jìn)司閽者而戒之曰：‘爾曹識之，自今以往，但有來謁者，必將命。爾曹務(wù)接以和悅，切勿以愁慘之氣象相加，慎毋令堂皇西偏，再有人枯坐胡床，求見不得，徒勞其仰屋默數(shù)木椽若干、方磚若干也?！毕鄧晾锊迹蜿柸?，罷相后嘗為人言之。

　　◎方敏恪軼事

　　雍正丁未會試，陳婻公，與仁和沈椒園先生共坐一車，每日恒見一少年步隨車后，異而問之，自言：“桐城方氏子，將省親塞外，乏資，故徒步耳?！倍珣z其孝，援令登車，而車狹不能容，于是共議每人日輪替行三十里，俾得省六十里之勞。到京別去，不復(fù)相聞問矣。后二十馀年，婻公以云南守赴都，椒園先生時陳臬山左，亦入覲，途中忽有直隸總督差官來迓，固邀至節(jié)署相見，則總督即方氏子。歡然握手，張筵樂，飲十日，稱為車笠之交，一時傳為美談。茲見武曹先生所記《方敏恪公軼事》有相類者，用附錄之，曰：

　　吾鄉(xiāng)喬堅木丈，嘗歸自京師，返道過保定。時直隸總督為方敏恪公，喬方出也，公留署累日。一夕酒半，喬自陳屢赴公車，佗傺不得志。公曰：“甥得毋有饑不食耶？”喬作而對曰：“未也?！钡梦阌泻疅o衣耶？”喬作而對曰：“未也?！惫υ唬骸拔?，是奚足怖。吾方窮時，將游京師，至寶應(yīng)資罄。歲將暮，寒風(fēng)栗烈，敝袍僅行線存，中無里衣，束帶長尺余，兩端以貫續(xù)之，納履則足之前后皆見。將詣汝母，丐數(shù)金北上。甫抵門，仆者衣冠甚都，列坐于門之兩楹，余逡巡欲入，仆詰曰：‘客奚為者？’余曰：‘將探吾戚?！托υ唬骸前驳糜腥羝?？得毋為行竊計耶？’余自顧窶人子，欲言之，恐礙汝母，遲回久之，終弗入。乃信步折而東，又屈曲西行里許，至盧家巷。巷門為南北通衢，有屠，門市者如今。屠每割，必倩對宇列肆者書，數(shù)往來甚煩，列肆者每厭苦之。余倚柱而笑，屠顧見曰：‘客何為者？作字比不得切肉也?！喙笆衷唬骸歉胰灰病Ｒ婇L者行甚苦，小子略識字，幸不棄，可代勞耳?！老苍唬骸湍四軙！唇杷林屑埞P，置幾旁，屠者手切肉，權(quán)輕重，朗口誦數(shù)，余奮筆疾書。食頃，已更數(shù)十紙，屠笑曰：‘客之書，更速于我之切也?！瘯漳?，屠者荷余肉行，顧余曰：‘吾知客未飯，盍從我于家。’余隨之?dāng)?shù)百步，門臨河畔，茅屋三間，一女應(yīng)門，可十八九許，屠呼老嫗出曰：‘吾幸延客，速作飯?！灯湫?，胡也。亦返問余，嘆曰：‘是縉紳宦家子也?！嘁蕴谩Ｉ龠x，提一壺酒，命女溫之，燭至，命嫗、女俱坐，曰：‘客幸不見外，我老無子，迫歲甚忙，又無伙伴，客能留卒歲，當(dāng)必有以將意?！嘣唬骸掣F途，長者見收，幸甚?！来笙玻浦?，輒取盎中鹽菜為副，切肉置大盤，是時余已餓竟日，酣飲快意，視今日之節(jié)制畿輔，其樂十倍。飯罷，庋門扇為床，布草薦，取布被覆焉。天將明，呼余起，日記數(shù)以為常。除夕，為置酒肴羹肉，共食如初。元日，余攬衣起，則非復(fù)故衣，一藍(lán)布袍，新布絮襖，近身里衣絮褲，內(nèi)外補(bǔ)綴完整，布襪履各一。余驚起拜謝，屠笑曰：‘客此去當(dāng)作官人，區(qū)區(qū)者奚足言？’開歲五日，余欲去，屠曰：‘此間燈事甚鬧，幸更延十?dāng)?shù)日?！嘈牡轮荒軈s也。望后，乃辭以行，屠者曰：‘固知客不能留也。’又置酒肴為餞。翌日，贈錢四千、模被囊一，將所覆被并錢納焉，送至河干，余拜，屠亦拜。附船至山東，囊中余錢數(shù)百，有故交自北來，身無一錢，分半與之。遭遇圣恩，以有今日，皆胡長者賜也。及為直隸布政司時，遣一介以千金報德，且戒曰：‘若肯來，即備輿馬，迎至署中?！羷t門巷蕭條，胡夫妻身歿已久，女適誰氏子，亦不知所終?！毖灾链?，公泣數(shù)行下，座客為之改容。喬恍然如有所失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