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韋王陸劉柳程

　　韋執(zhí)誼，京兆舊族也。幼有才。及進(jìn)士第，對策異等，授右拾遺。年逾冠，入 翰林為學(xué)士，便敏側(cè)媚，得幸于德宗。使豫詩歌屬和，被詔稱旨。與裴延齡、韋渠 牟等寵相埒，出入備顧問。帝誕日，皇太子獻(xiàn)畫浮屠象，帝使執(zhí)誼贊之，太子賜以 帛，詔執(zhí)誼到東宮謝。太子卒見無所藉言者，乃曰：“君知王叔文乎？美才也。” 執(zhí)誼繇是與叔文善。以母喪解。終喪，為吏部郎中，數(shù)召至禁中。補(bǔ)闕張正一以上 書召見，所善王仲舒、韋成季、劉伯芻、裴愬、常仲孺、呂洞往賀之，或謂執(zhí)誼曰： “彼將論君與叔文鉤黨事。”執(zhí)誼即白成季等朋比，有所窺望。帝詔金吾伺，得相 過食飲狀，悉逐出之。

　　順宗立，以疾不親政，叔文用事，乃擢執(zhí)誼為尚書左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叔文與王稻居中竊命，欲執(zhí)誼據(jù)以奉行，因用迷奪朝權(quán)。執(zhí)誼既為所引，然外迫公 議，欲示天下非黨與者，乃時時異論相可否，而密謝叔文曰：“不敢負(fù)約，欲共濟(jì) 國家事爾。”叔文數(shù)為所梗，遂詬怒，反成仇怨。及憲宗受內(nèi)禪，流叔文、伾，分 北支黨，貶執(zhí)誼為崖州司戶參軍。帝以宰相杜黃裳之婿，故最后貶。

　　執(zhí)誼已失形勢，知禍且及，雖尚在位，而臨事奄奄無氣，聞人足聲輒悸動，至 于敗。始未顯時，不喜人言嶺南州縣。既為郎，嘗詣職方觀圖，至嶺南輒瞑目，命 左右徹去。及為相，所坐堂有圖，不就省。既易旬，試觀之，崖州圖也，以為不祥， 惡之。果貶死。

　　王叔文，越州山陰人。以棋待詔。頗讀書，班班言治道。德宗詔直東宮，太子 引以侍讀，因論政及宮市之弊。太子曰：“寡人見上，將極言之。”坐皆趣贊，叔 文獨嘿然。既罷，太子曰：“向君無言，何哉？”叔文曰：“太子之事上，非視膳 問安無與也。且陛下在位久，有如小人間之，謂殿下收厭群情，則安解乎？”太子 謝曰：“非先生不聞此言！”繇是重之，宮中事咸與參訂。

　　叔文淺中浮表，遂肆言不疑，曰：“某可為相，某可為將，它日幸用之。”陰 結(jié)天下有名士，而士之欲速進(jìn)者，率諧附之，若韋執(zhí)誼、陸質(zhì)、呂溫、李景儉、韓 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為死友，而凌準(zhǔn)、程異又因其黨進(jìn)，出入詭秘， 外莫得其端。強(qiáng)籓劇帥，或陰相賂遺以自結(jié)。

　　順宗立，不能聽政，深居施幄坐，以牛昭容、宦人李忠言侍側(cè)，群臣奏事，從 幄中可其奏。王伾密語諸黃門：“陛下素厚叔文。”即繇蘇州司功參軍拜起居郎、 翰林學(xué)士。大抵叔文因伾，伾因忠言，忠言因昭容，更相依仗。伾主傳受，叔文主 裁可，乃授之中書，執(zhí)誼作詔文施行焉。時景儉居親喪，溫使吐蕃，惟質(zhì)、泰、諫、 準(zhǔn)、畢、宗元、禹錫等倡譽(yù)之，以為伊、周、管、葛復(fù)出，忄間然謂天下無人。叔 文每言：“錢谷者，國大本，操其柄，可因以市士。”乃白用杜佑領(lǐng)度支、鹽鐵使， 己副之，實專其政。不淹時，遷戶部侍郎。

　　宦人俱文珍忌其權(quán)，罷叔文學(xué)士。詔出，駭悵曰：“吾當(dāng)數(shù)至此議事。不然， 無繇入禁中。”伾復(fù)力請，乃聽三五日一至翰林，然不得舊職矣。在省不事所職， 日引其黨謀取神策兵，制天下之命。乃以宿將范希朝為西北諸鎮(zhèn)行營兵馬使，泰為 司馬副之。于是諸將移書中尉，告且去，宦人始悟奪其權(quán)，大怒曰：“吾屬必死其 手！”乃諭諸鎮(zhèn)，慎毋以兵屬人。希朝、泰到奉天，諸將不至，乃還。

　　叔文母死，匿不發(fā)，置酒翰林，忠言、文珍等皆在，裒金以餉，因揚言曰： “天子適射兔苑中，跨鞍若飛，敢異議者斬。”又自陳：“親疾病，以身任國大事， 朝夕不得侍，今當(dāng)請急，宜聽。然向之悉心戮力，難易亡所避，報天子異知爾。今 一去此，則百謗至，孰為吾助者？”又言：“羊士諤毀短我，我將杖殺之，而執(zhí)誼 懦不果。劉辟來為韋皋求三川，吾生平不識辟，便欲前執(zhí)吾手，非兇人邪？掃木場 將斬之，而執(zhí)誼持不可。每念失此二賊，令人悵恨。”又陳領(lǐng)度支所以興利去害者 為己勞。文珍隨語詰折，叔文不得對。左右竊語曰：“母死已腐，方留此，將何為 邪？”明日，乃發(fā)喪。執(zhí)誼益不用其語，乃謀起復(fù)，斬執(zhí)誼與不附己者，聞?wù)邜r懼。

　　廣陵王為太子，群臣皆喜，獨叔文有憂色，誦杜甫諸葛祠詩以自況，歔欷泣下。 太子已監(jiān)國，貶渝州司戶參軍。明年，誅死。

　　王伾者，杭州人。始以書待詔翰林，入太子宮侍書。順宗立，遷左散騎常侍、 待詔。伾本阘茸，貌■陋，楚語，無它大志，帝褻寵之，不如叔文任氣好言事，為 帝所禮。至出處，又不及伾之無間也，叔文入止翰林，而伾至柿林院，見牛昭容等。 當(dāng)其黨盛，門皆若沸羹，而伾尤通天下賕謝，日月不闋。為巨櫝，裁竅以受珍，使 不可出，則寢其上。

　　叔文既居喪，伾日請中人及杜佑起叔文為宰相，且總北軍，不許；又請以威遠(yuǎn) 軍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復(fù)不可。乃一日三表，皆不報。憂悸，行且臥。至夕，大 呼曰：“吾疾作。”輿歸第。貶開州司馬，死其所。支黨皆逐，惟質(zhì)以前死免。

　　曄者，滉族子，有俊才。以司封郎中貶饒州司馬。終永州刺史。

　　諫警敏，嘗覽染署歲簿，悉能言其尺寸。所治，一閱籍，終身不忘。自河中少 尹貶臺州司馬，終循州刺史。

　　準(zhǔn)，字宗一，有史學(xué)。自翰林學(xué)士貶連州司馬，死于貶。

　　泰，字安平，有籌畫，伾、叔文所倚重，能決大事。以戶部郎中、神策行營節(jié) 度司馬貶虔州司馬。終湖州刺史。

　　陸質(zhì)，字伯沖。七代祖澄，仕梁為名儒。世居吳。明《春秋》，師事趙匡，匡 師啖助，質(zhì)盡傳二家學(xué)。陳少游鎮(zhèn)淮南，表在幕府，薦之朝，授左拾遺。累遷左司 郎中，歷信、臺二州刺史。

　　質(zhì)素善韋執(zhí)誼，方執(zhí)誼附叔文竊威柄，用其力召為給事中。憲宗為太子，詔侍 讀。質(zhì)本名淳，避太子名，故改。時執(zhí)誼懼太子怒己專，故以質(zhì)侍東宮，陰伺意解 釋左右之。質(zhì)伺間有所言，太子輒怒曰：“陛下命先生為寡人講學(xué)，何可及它？” 質(zhì)惶懼出。

　　執(zhí)誼未敗時，質(zhì)病甚，太子已即位，為臨問加禮。卒，門人以質(zhì)能文圣人書， 通于后世，私共謚曰文通先生。所著書甚多，行于世。

　　劉禹錫，字夢得，自言系出中山。世為儒。擢進(jìn)士第，登博學(xué)宏辭科，工文章。 淮南杜佑表管書記，入為監(jiān)察御史。素善韋執(zhí)誼。時王叔文得幸太子，禹錫以名重 一時，與之交，叔文每稱有宰相器。太子即位，朝廷大議秘策多出叔文，引禹錫及 柳宗元與議禁中，所言必從。擢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頗馮藉其勢，多中 傷士。若武元衡不為柳宗元所喜，自御史中丞下除太子右庶子；御史竇群劾禹錫挾 邪亂政，群即日罷；韓皋素貴，不肯親叔文等，斥為湖南觀察使。凡所進(jìn)退，視愛 怒重輕，人不敢指其名，號“二王、劉、柳”。

　　憲宗立，叔文等敗，禹錫貶連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馬。州接夜郎諸夷，風(fēng) 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聲傖佇。禹錫謂屈原居沅、 湘間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聲，作《竹枝辭》十余篇。于是武陵夷 俚悉歌之。

　　始，坐叔文貶者八人，憲宗欲終斥不復(fù)，乃詔雖后更赦令不得原。然宰相哀其 才且困，將澡濯用之，會程異復(fù)起領(lǐng)運務(wù)，乃詔禹錫等悉補(bǔ)遠(yuǎn)州刺史。而元衡方執(zhí) 政，諫官頗言不可用，遂罷。

　　禹錫久落魄，郁郁不自聊，其吐辭多諷托幽遠(yuǎn)，作《問大鈞》、《謫九年》等 賦數(shù)篇。又?jǐn)ⅲ骸皬埦琵g為宰相，建言放臣不宜與善地，悉徙五溪不毛處。然九齡 自內(nèi)職出始安，有瘴癘之嘆；罷政事守荊州，有拘囚之思。身出遐陬，一失意不能 堪，矧華人士族必致丑地，然后快意哉！議者以為開元良臣，而卒無嗣，豈忮心失 恕，陰責(zé)最大，雖它美莫贖邪！”欲感諷權(quán)近，而憾不釋。久之，召還。宰相欲任 南省郎，而禹錫作《玄都觀看花君子》詩，語譏忿，當(dāng)路者不喜，出為播州刺史。 詔下，御史中丞裴度為言：“播極遠(yuǎn)，猿狖所宅，禹錫母八十余，不能往，當(dāng)與其 子死訣，恐傷陛下孝治，請稍內(nèi)遷。”帝曰：“為人子者宜慎事，不貽親憂。若禹 錫望它人，尤不可赦。”度不敢對，帝改容曰：“朕所言，責(zé)人子事，終不欲傷其 親。”乃易連州，又徙夔州刺史。

　　禹錫嘗嘆天下學(xué)校廢，乃奏記宰相曰：

　　言者謂天下少士，而不知養(yǎng)材之道，郁堙不揚，非天不生材也。是不耕而嘆廩 庾之無余，可乎？貞觀時，學(xué)舍千二百區(qū)，生徒三千余，外夷遣子弟入附者五國。 今室廬圮廢，生徒衰少，非學(xué)官不振，病無貲以給也。

　　凡學(xué)官，春秋釋奠于先師，斯止辟雍、宮，非及天下。今州縣咸以春秋上丁有 事孔子廟，其禮不應(yīng)古，甚非孔子意。漢初群臣起屠販，故孝惠、高后間置原廟于 郡國，逮元帝時，韋玄成遂議罷之。夫子孫尚不敢違禮饗其祖，況后學(xué)師先圣道而 欲違之。《傳》曰：“祭不欲數(shù)。”又曰：“祭神如神在。”與其煩于薦饗，孰若 行其教？今教頹靡，而以非禮之祀媚之，儒者所宜疾。竊觀歷代無有是事。

　　武德初，詔國學(xué)立周公、孔子廟，四時祭。貞觀中，詔修孔子廟兗州。后許敬 宗等奏天下州縣置三獻(xiàn)官，其他如立社。玄宗與儒臣議，罷釋奠牲牢，薦酒脯。時 王孫林甫為宰相，不涉學(xué)，使御史中丞王敬從以明衣牲牢著為令，遂無有非之者。 今夔四縣歲釋奠費十六萬，舉天下州縣歲凡費四千萬，適資三獻(xiàn)官飾衣裳，飴妻子， 于學(xué)無補(bǔ)也。

　　請下禮官博士議，罷天下州縣牲牢衣幣，春秋祭如開元時，籍其資半畀所隸州， 使增學(xué)校，舉半歸太學(xué)，猶不下萬計，可以營學(xué)室，具器用，豐饌食，增掌故，以 備使令，儒官各加稍食，州縣進(jìn)士皆立程督，則貞觀之風(fēng)，粲然可復(fù)。

　　當(dāng)時不用其言。

　　由和州刺史入為主客郎中，復(fù)作《游玄都》詩，且言：“始謫十年，還京師， 道士植桃，其盛若霞。又十四年過之，無復(fù)一存，唯兔葵、燕麥動搖春風(fēng)耳。”以 詆權(quán)近，聞?wù)咭姹∑湫小６矸炙緰|都。宰相裴度兼集賢殿大學(xué)士，雅知禹錫，薦為 禮部郎中、集賢直學(xué)士。度罷，出為蘇州刺史。以政最，賜金紫服。徙汝、同二州。 遷太子賓客，復(fù)分司。

　　禹錫恃才而廢，褊心不能無怨望，年益晏，偃蹇寡所合，乃以文章自適。素善 詩，晚節(jié)尤精，與白居易酬復(fù)頗多。居易以詩自名者，嘗推為“詩豪”，又言： “其詩在處，應(yīng)有神物護(hù)持。”

　　會昌時，加檢校禮部尚書。卒，年七十二，贈戶部尚書。始疾病，自為《子劉 子傳》，稱：“漢景帝子勝，封中山，子孫為中山人。七代祖亮，元魏冀州刺史， 遷洛陽，為北部都昌人，墳?zāi)乖诼灞鄙剑笃涞鬲M不可依，乃葬滎陽檀山原。德宗 棄天下，太子立，時王叔文以善弈得通籍，因間言事，積久，眾未知。至起蘇州掾， 超拜起居舍人、翰林學(xué)士，陰薦丞相杜佑為度支、鹽鐵使。翌日，自為副，貴震一 時。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遠(yuǎn)祖風(fēng)，東平呂溫、隴西李景儉、河?xùn)|柳宗元 以為信然。三子者皆予厚善，日夕過，言其能。叔文實工言治道，能以口辯移人， 既得用，所施為人不以為當(dāng)。太上久疾，宰臣及用事者不得對，宮掖事秘，建桓立 順，功歸貴臣，由是及貶。”其自辯解大略如此。

　　柳宗元，字子厚，其先蓋河?xùn)|人。從曾祖奭為中書令，得罪武后，死高宗時。 父鎮(zhèn)，天寶末遇亂，奉母隱王屋山，常間行求養(yǎng)，后徙于吳。肅宗平賊，鎮(zhèn)上書言 事，擢左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佐郭子儀朔方府，三遷殿中侍御史。以事觸竇參，貶夔 州司馬。還，終侍御史。

　　宗元少精敏絕倫，為文章卓偉精致，一時輩行推仰。第進(jìn)士、博學(xué)宏辭科，授 校書郎，調(diào)藍(lán)田尉。貞元十九年，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善王叔文、韋執(zhí)誼，二人者奇 其才。及得政，引內(nèi)禁近，與計事，擢禮部員外郎，欲大進(jìn)用。

　　俄而叔文敗，貶邵州刺史，不半道，貶永州司馬。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 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仿《離騷》數(shù)十篇，讀者咸悲惻。雅善蕭亻免， 詒書言情曰：

　　仆向者進(jìn)當(dāng)臲卼不安之勢，平居閉門，口舌無數(shù)，又久興游者，岌岌而操其間。 其求進(jìn)而退者，皆聚為仇怨，造作粉飾，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斷于內(nèi)，孰能 了仆于冥冥間哉？仆當(dāng)時年三十三，自御史里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欲免世 之求進(jìn)者怪怒媢疾，可得乎？與罪人交十年，官以是進(jìn)，辱在附會。圣朝寬大，貶 黜甚薄，不塞眾人之怒，謗語轉(zhuǎn)侈，囂囂嗷嗷，漸成怪人。飾智求仕者，更詈仆以 悅仇人之心，日為新奇，務(wù)相悅可，自以速援引之路。仆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 不知其端，悲夫！人生少六七十者，今三十七矣，長來覺日月益促，歲歲更甚，大 都不過數(shù)十寒暑，無此身矣。是非榮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為罪。

　　居蠻夷中久，慣習(xí)炎毒，昏眊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fēng)晨起，薄寒中體，則 肌革慘懔，毛發(fā)蕭條，瞿然注視，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也。楚、越間聲 音特異，鴂舌啅噪，今聽之恬然不怪，已與為類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 滿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出門見適州閭市井者，其十八 九杖而后興。自料居此，尚復(fù)幾何，豈可更不知止，言說長短，重為一世非笑哉？ 讀《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窮”，往復(fù)益喜，曰：“嗟乎！余雖家置一 喙以自稱道，詬益甚耳。”用是更樂喑默，與木石為徒，不復(fù)致意。

　　今天子興教化，定邪正，海內(nèi)皆欣欣怡愉，而仆與四五子者，淪陷如此，豈非 命歟？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又何恨？然居治平之世，終身為頑人之類，猶有 少恥，未能盡忘。儻因賊平慶賞之際，得以見白，使受天澤余潤，雖朽枿敗腐不能 生植，猶足蒸出芝菌，以為瑞物。一釋廢錮，移數(shù)縣之地，則世必曰罪稍解矣。然 后收召魂魄，買土一廛為耕氓，朝夕歌謠，使成文章，庶木鐸者采取，獻(xiàn)之法宮， 增圣唐大雅之什，雖不得位，亦不虛為太平人矣。

　　又詒京兆尹許孟容曰：

　　宗元早歲與負(fù)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 勤勉勵，唯以忠正信義為志，興堯、舜、孔子道，利安元元為務(wù)，不知愚陋不可以 強(qiáng)，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厄塞臲卼，事既壅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 今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公事，坐食奉祿，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廢痼， 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不知當(dāng)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 所求取，又何怪也？

　　宗元于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人語言，飲食自活， 迷不知恥，日復(fù)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冢嗣，今抱非常 之罪，居夷獠之鄉(xiāng)，卑濕昏霧，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骨 沸熱。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人親昵， 以是嗣續(xù)之重，不絕如縷。每春秋時饗，孑立捧奠，顧眄無后繼者，懔懔然欷歔惴 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閔惜也。先墓在城南，無異 子弟為主，獨托村鄰。自譴逐來，消息存亡不一至，鄉(xiāng)閭主守固以益怠。晝夜哀憤， 懼便毀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闕者四年矣。每遇寒食， 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皁隸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 醫(yī)、夏畦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yǎng)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數(shù)頃田，樹 果數(shù)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復(fù)愛惜。家有賜書三千卷， 尚在善和里舊宅，宅今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無可為 者。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是以當(dāng)食不知辛咸節(jié)適，洗沐盥 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訴，以至此也。

　　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以百數(shù)。故有無兄盜嫂，娶孤 女撾婦翁者。然賴當(dāng)世豪杰分明辨列，卒光史冊。管仲遇盜，升為功臣；匡章被不 孝名，孟子禮之。今已無古人之實為而有詬，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 買金以償同舍；劉寬下車，歸牛鄉(xiāng)人。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辯，非口舌所能勝也。鄭 詹束縛于晉，終以無死；鐘儀南音，卒獲返國；叔向囚虜，自期必免；范痤騎危， 以生易死；蒯通據(jù)鼎耳，為齊上客；張蒼、韓信伏斧锧，終取將相；鄒陽獄中，以 書自治；賈生斥逐，復(fù)召宣室；兒寬擯厄，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劉向下獄當(dāng)誅， 為漢儒宗。此皆瑰偉博辯奇壯之士，能自解脫。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嬰痼 病，雖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闊矣。

　　賢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貴于后，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wù)此，然力薄志 劣，無異能解，欲秉筆覙縷，神志荒耗，前后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 不至牴滯，今皆頑然無復(fù)省錄。讀古人一傳，數(shù)紙后，則再三伸卷，復(fù)觀姓氏，旋 又廢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fù)為士列，亦不堪當(dāng)世用矣！

　　伏惟興哀于無用之地，垂德于不報之所，以通家宗祀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 失。雖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先人之廬，以盡余齒，姑遂少北，益輕瘴癘，就婚娶， 求胄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fù)恨矣！

　　然眾畏其才高，懲刈復(fù)進(jìn)，故無用力者。

　　宗元久汩振，其為文，思益深。嘗著書一篇，號《貞符》，曰：

　　臣所貶州流人吳武陵為臣言：“董仲舒對三代受命之符，誠然？非邪？”臣曰： “非也。何獨仲舒爾，司馬相如、劉向、揚雄、班彪、彪子固皆沿襲嗤嗤，推古瑞 物以配受命，其言類淫巫瞽史，誑亂后代，不足以知圣人立極之本，顯至德，揚大 功，甚失厥趣。臣為尚書郎時，嘗著《貞符》，言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累積 厚久宜享無極之義，本末閎闊。會貶逐中輟，不克備究。”武陵即叩頭邀臣：“此 大事，不宜以辱故休缺，使圣王之典不立，無以抑詭類、拔正道、表核萬代。”臣 不勝奮激，即具為書。念終泯沒蠻夷，不聞于時，獨不為也。茍一明大道，施于人 世，死無所憾，用是自決。臣宗元稽首拜手以聞曰：

　　孰稱古初，樸蒙空侗而無爭，厥流以訛，越乃奮奪，斗怒振動，專肆為淫威？ 曰：是不知道。惟人之初，總總而生，林林而群。雪霜風(fēng)雨雷雹暴其外，于是乃知 架巢空穴，挽草木，取皮革；饑渴牝牡之欲驅(qū)其內(nèi)，于是乃噬禽獸，咀果谷。合偶 而居，交焉而爭，睽焉而斗，力大者搏，齒利者嚙，爪剛者決，群眾者軋，兵良者 殺，披披藉藉，草野涂血。在后強(qiáng)有力者出而治之，往往為曹于險陰，用號令起， 而君臣什伍之法立。德紹者嗣，道怠者奪。于是有圣人焉，曰黃帝，游其兵車，交 貫乎其內(nèi)，一統(tǒng)類，齊制量，然猶大公之道不克建。于是有圣人焉，曰堯，置州牧 四岳，持而綱之，立有德有功有能者，參而維之，運臂率指，屈伸把握，莫不統(tǒng)率； 年老，舉圣人而禪焉，大公乃克建。由是觀之，厥初罔匪極亂，而后稍可為也。而 非德不樹，故仲尼敘《書》，于堯曰“克明俊德”，于舜曰“濬哲文明”，于禹曰 “文命祗承于帝”，于湯曰“克寬克仁，章信兆民”，于武王曰“有道曾孫”。稽 揆典誓，貞哉惟茲德，實受命之符，以奠永祀。后之祅淫囂昏好怪之徒，乃始陳大 電、大虹、玄鳥、巨跡、白狼、白魚、流火之烏以為符，斯皆詭譎闊誕，其可羞也， 莫知本于厥貞。

　　漢用大度，克懷于有氓，登能庸賢，濯痍煦寒，以瘳以熙，茲其為符也。而其 妄臣，乃下取虺蛇，上引天光，推類號休，用夸誣于無知氓，增以騶虞、神鼎，脅 驅(qū)縱踴，俾東之泰山、石閭，作大號謂之“封禪”，皆《尚書》所無有。莽、述承 效，卒奮驁逆。其后有賢帝曰光武，克綏天下，復(fù)承舊物，猶崇《赤伏》，以玷厥 德。魏、晉而下，尨亂鉤裂，厥符不貞，邦用不靖，亦罔克久，駁乎無以議為也。

　　積大亂至于隋氏，環(huán)四海以為鼎，跨九垠以為爐，爨以毒燎，煽以虐焰，其人 沸涌灼爛，號呼騰蹈，莫有救止。于是大圣乃起，丕降霖雨，濬滌蕩沃，蒸為清氛， 疏為泠風(fēng)，人乃漻然休然，相晞以生，相持以成，相彌以寧。琢斮屠剔膏流節(jié)離之 禍不作，而人乃克完平舒愉，尸其肌膚，以達(dá)于夷途。焚坼抵掎奔走轉(zhuǎn)死之害不起， 而人乃克鳩類集族，歌舞悅懌，用抵于元德。徒奮袒呼，犒迎義旅，歡動六合，至 于麾下。大盜豪據(jù)，阻命遏德，義威殄戮，咸墜厥緒。無劉于虐，人乃并受休嘉， 去隋氏，克歸于唐，躑躅謳歌，灝灝和寧。帝庸威栗，惟人之為。敬奠厥賦，積藏 于下，是謂豐國。鄉(xiāng)為義廩，斂發(fā)謹(jǐn)飭，歲丁大侵，人以有年。簡于厥刑，不殘而 懲，是謂嚴(yán)威。小屬而支，大生而孥，愷悌祗敬，用底于治。凡其所欲，不謁而獲； 凡其所惡，不祈而息。四夷稽服，不作兵革，不竭貨力。丕揚于后嗣，用垂于帝式， 十圣濟(jì)厥治，孝仁平寬，惟祖之則。澤久而逾深，仁增而益高，人之戴唐，永永無 窮。

　　是故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惟人之仁，匪祥于天。匪祥 于天，茲惟貞符哉！未有喪仁而久者也，未有恃祥而壽者也。商之王以桑谷昌，以 雉鴝大，宋之君以法星壽，鄭以龍衰，魯以麟弱，白雉亡漢，黃犀死莽，惡在其為 符也？不勝唐德之代，光紹明濬，深鴻尨大，保人斯無疆，宜薦于郊廟，文之雅詩， 祗告于德之休。帝曰諶哉！乃黜休祥之奏，究貞符之奧，思德之所未大，求仁之所 未備，以極于邦治，以敬于人事。其詩曰：

　　于穆敬德，黎人皇之。惟貞厥符，浩浩將之。仁函于膚，刃莫畢屠。澤于爨， 灊炎以澣。勃厥兇德，乃驅(qū)乃夷。懿其休風(fēng)，是煦是吹。父子熙熙，相寧以嬉。賦 徹而藏，厚我糗粻。刑輕以清，我完靡傷。貽我子孫，百代是康。十圣嗣于治，仁 后之子。子思孝父，易患于己。拱之戴之，神其爾宜。載揚于雅，承天之嘏。天之 誠神，宜鑒于仁。神之曷依？宜仁之歸。濮钅公于北，祝栗于南，幅員西東，祗一 乃心。祝唐之紀(jì)，后天罔墜；祝皇之壽，與地咸久。曷徒祝之，心誠篤之。神協(xié)人 同，道以告之。俾彌億萬年，不震不危。我代之延，永永毘之。仁增以崇，曷不爾 思？有號于天，僉曰嗚呼，咨爾皇靈，無替厥符！

　　宗元不得召，內(nèi)閔悼，悔念往吝，作賦自儆曰：

　　懲咎愆以本始兮，孰非余心之所求？處卑污以閔世兮，固前志之為尤。始余學(xué) 而觀古兮，怪今昔之異謀。惟聰明為可考兮，追駿步而遐游。絜誠之既信直兮，仁 友藹而萃之。日施陳以系縻兮，邀堯舜禹之為。上睢盱而混茫兮，下駁詭而懷私。 旁羅列以交貫兮，求大中之所宜。

　　曰道有象兮，而無其形。推變乘時兮，與志相迎。不及則殆兮，過則失貞。謹(jǐn) 守而中兮，與時偕行。萬類蕓蕓兮，率由以寧。剛?cè)岢趶堎猓鋈刖]經(jīng)。登能抑枉 兮，白黑濁清。蹈乎大方兮，物莫能嬰。

　　奉訏謨以植內(nèi)兮，欣余志之有獲。再明信乎策書兮，謂耿然而不惑。愚者果于 自用兮，惟懼夫誠之不一。不顧慮以周圖兮，專茲道以為服。讒妒構(gòu)而不戒兮，猶 斷斷于所執(zhí)。哀吾黨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勢危疑而多詐兮，逢天地之否隔。 欲圖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術(shù)以致忠兮，眾呀然而互嚇。進(jìn)與退吾無歸 兮，甘脂潤兮鼎鑊。幸皇鑒之明宥兮，累郡印而南適。惟罪大而寵厚兮，宜夫重仍 乎禍謫。既明懼乎天討兮，又幽忄栗乎鬼責(zé)。惶惶乎夜寤而晝駭兮，類鹿濩秬之不 息。

　　凌洞庭之洋洋兮，溯湘流之沄沄。飄風(fēng)擊以揚波兮，舟摧抑而回邅。日霾曀以 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暮屑窣以淫雨兮，聽嗷嗷之哀猿。眾鳥萃而啾號兮，沸洲 渚以連山。漂遙逐其詎止兮，逝莫屬余之形魂。攢巒奔以紆委兮，束洶涌之崩湍。 畔尺進(jìn)而尋退兮，蕩洄汩乎淪漣。際窮冬而止居兮，羈累棼以縈纏。

　　哀吾生之孔艱兮，循《凱風(fēng)》之悲詩。罪通天而降酷兮，不亟死而生為！逾再 歲之寒暑兮，猶貿(mào)貿(mào)而自持。將沈淵而隕命兮，詎蔽罪以塞禍？惟滅身而無后兮， 顧前志猶未可。進(jìn)路呀以劃絕兮，退伏匿又不果。為孤囚以終世兮，長拘攣而轗軻。

　　曩余志之脩蹇兮，今何為此戾也？豈貪食而盜名兮，不混同于世也。將顯身以 直遂兮，眾之所宜蔽也。不擇言以危肆兮，固群禍之際也。

　　御長轅之無橈兮，行九折之峨峨。卻驚棹以橫江兮，溯凌天之騰波。幸余死之 已緩兮，完形軀之既多。茍余齒之有懲兮，蹈前烈而不頗。死蠻夷固吾所兮，雖顯 寵其焉加？配大中以為偶兮，諒天命之謂何！

　　元和十年，徙柳州刺史。時劉禹錫得播州，宗元曰：“播非人所居，而禹錫親 在堂，吾不忍其窮，無辭以白其大人，如不往，便為母子永決。”即具奏欲以柳州 授禹錫而自往播。會大臣亦為禹錫請，因改連州。

　　柳人以男女質(zhì)錢，過期不贖，子本均，則沒為奴婢。宗元設(shè)方計，悉贖歸之。 尤貧者，令書庸，視直足相當(dāng)，還其質(zhì)。已沒者，出己錢助贖。南方為進(jìn)士者，走 數(shù)千里從宗元游，經(jīng)指授者，為文辭皆有法。世號“柳柳州”。十四年卒，年四十 七。

　　宗元少時嗜進(jìn)，謂功業(yè)可就。既坐廢，遂不振。然其才實高，名蓋一時。韓愈 評其文曰：“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既沒，柳人懷之，托言 降于州之堂，人有慢者輒死。廟于羅池，愈因碑以實之云。

　　程異，字師舉，京兆長安人。居鄉(xiāng)以孝稱。第明經(jīng)，再補(bǔ)鄭尉。精吏治，為叔 文所引，由監(jiān)察御史為鹽鐵揚子院留后。叔文敗，貶郴州司馬。

　　李巽領(lǐng)鹽鐵，薦異心計可任，請拔擢用之，乃授侍御史，復(fù)為揚子留后。稍遷 淮南等道兩稅使。異起退廢，能厲己竭節(jié)，悉矯革征利舊弊。入遷累衛(wèi)尉卿、鹽鐵 轉(zhuǎn)運副使。方討蔡，異使江表調(diào)財用，因行諭諸帥府，以羨贏貢。故異所至，不剝 下，不加斂，經(jīng)用以饒。遂兼御史大夫為鹽鐵使。元和十三年，以工部侍郎同中書 門下平章事，猶領(lǐng)鹽鐵。異以錢谷奮而至宰相，自以非人望，久不敢當(dāng)印秉筆。明 年，西北軍政不治，議置巡邊使，憲宗問孰可者，乃自請行。會卒，贈尚書左仆射， 謚曰恭。身歿官第，無留貲，世重其廉云。

　　贊曰：叔文沾沾小人，竊天下柄，與陽虎取大弓《春秋》書為盜無以異。宗元 等橈節(jié)從之，徼幸一時，貪帝病昏，抑太子之明，規(guī)權(quán)遂私。故賢者疾，不肖者媢， 一僨而不復(fù)，宜哉！彼若不傅匪人，自勵材猷，不失為明卿才大夫，惜哉！